第七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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冯无盐眼里溢出笑意。“谢谢你,钟怜。”
“原来这就是那位雕版师会用的雕版工具吗?”冯无盐的表情略带惊喜,爱不释手的,但她的声音却是轻中带着沙哑。她抬头看他们一眼,说道:“你们可以先去休息,我想试看看。”
“没什么大不了的,小事情。”
龙天运不经心地往门口看去。门前正是一名女子。
龙天运嗤笑一声。“开国主留下预言的真正目的是什么,谁都不知道,我也不想去庸人自扰。我说的,只不过是给刘耶最后的保命符。”
冯无盐顿了顿,继续走着。
画像有些模糊,她闭了闭眼,再张开依旧是模糊着。她低低吐了一口气,手指压住眼睫半天,再张开时已有几分清晰。
她听见钟怜温柔的声音彷佛自远处而来:“姑娘,我去取了。”
本来已经要去借宿一晚的地方,待隔日再来看,但她停在壁上石刻前良久,任着石刻上的人像在烛光下忽明忽暗。
“是晋城的大美人,才挂牌一年。其实许多人都对这宅子有了兴趣,”晋城数一数二的华宅,岸边几艘大船都是这宅子里的主人所拥有,偏宅子的主人长年不在府。“今日老奴擅自下帖,她就来了。”
“等、等等,陛下,让老奴缓缓、缓缓……”他有点混乱……
她站在门前,动也不动,朱唇微启,轻轻地吐了一口气:接着像无法呼吸一样,肩头微微耸动,急促地吸着气。
借宿的地方在寺后面,虽然稍远些,徒步还是可以的。冯无盐明显就是心不在焉,燕奔在后,钟怜在旁准备随时扶上一把。
两人要分头而行,忽然远处一阵琴音传来,钟怜脱口叫道:“啊。”
钟怜闻言心里一喜,又仔细看她的表情,看不出所谓的“谈”是要留还是走。她迎合道:“明早我就去找喜子。喜子在,爷必在。姑娘,那今晚……”是不是该好好补眠,以最佳的容貌去面对陛下呢?
刘耶心神大惊。“陛……爷,你要让她入宫?”
“是吗?”冯无盐笑容漾深,“我们明天天一亮就回去……”她想了想,眼底亮到水汪汪,抿着嘴期待地看着钟怜。“天色还不晚,今天?”
钟怜见她心情真的好极,不由得暗松口气。这阵子她一直想找个机会点一下冯无盐,也许今晚就是个机会?
“规则,可以变的,只是我们愿不愿意被影响。”
龙天运应了声,又笑。“比喜子好看吗?”
……帝毁?他似乎稍稍触到了这充满杀意的字背后所带来的涵义。
“姑娘,雕版工具送来了。”
“人哪来的?”
冯无盐回神,弯起嘴角。“还好。我是在想,何时能回京师?我花了三年的时间研究分套版印,一直反覆测试,成功了之后我想用在京师夜市那幅图上。这些日子其实我一直盼着何时能再试,今日看见石刻后,心里真是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。若以陆路回京,要多久?”
临出去前,钟怜忍不住又看她一眼。是不是……不要与陛下扯上关系,这位姑娘才会过得快乐些?可是,陛下看中的人,谁又能拒绝呢?
钟怜柔声道:“姑娘,我们活在现在,现在这世间就是这样了。它能够一直存在,必定它是对的,那为什么不试着接受呢?男人这样,天经地义,世上没有任何人会去指责这件事是错误的。”
一旦面对了,她什么都完了。
一缕漠漠的催情香气,既陌生又熟悉,进人他的嗅觉里,让他想起了那个疯狂、极尽销魂的夜晚。
这一次,喜子没有听见任何一个“嗯”字,灯笼里的烛火忽地熄了,虽然天上有星辰,但一时间明暗的落差让他看不清她的表情。
“……喜欢璧族。”不是喜欢金璧之后的璧人,而是之前的璧族。
龙天运转身半开窗子。春天的夜风还是凉了些,黑色眼瞳眯起,漫不经心地轻声自语着:“自认前辈子是多妻多妾的大老爷,这辈子才会是这个性?固执、倔强?我有什么不好,为什么拒绝我?拒绝有我的孩子?”
喜子实在忍不住,轻声问道:“爷,您说的异想天开想法是真的吗?奴婢是说,开国主留下预言的原因究竟是什么……”其实他想问的是,他听过有预言,却从来不知道预言里说什么,而显然,陛下一直瞒着他。这表示,他还不值得信赖吗?这让他感到心慌。
“雕版?那不是跟太后一样吗?”
钟怜在燕奔难得热情的回答前,插上话道:“那一定就是开国主的妃子了。开国主上战场时,带了有战力的妃子并肩作战。”
烛光摇曳不定,她盯着良久,弯身轻轻吹灭了,小厅里陷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。
“奴婢不敢……”
“她……她有……有……”
喜子还有些恍惚,下意识接道:“冯姑娘提到她有十几个姊妹,冯夫人是正房,她排行十二。”身为底下人,他学会的第一件事,就是看主子脸色说话。
他实在不愿意花心神去数到底是多久,就只是一个女人而已。蓦地,他想起最后那一夜里她忍着颤抖的样子。
“再一下……再一下就好……我会站起来的。”
喜子连忙收好,上前替龙天运解衣。
龙天运与喜子同时往他看去。
“姑娘,是肚子疼吗?”
钟怜也没有逼问,再继续道:“陛下有意让姑娘有孕,这对姑娘来说,是一件值得大喜悦的事。”
喜子与齐总管安静退出。
小厅无声,只留她隐蔽的细碎吸吐声。
冯无盐没有回她。她在阴暗不明的烛光下研究着工具,看似入迷认真,小厅里也静得无声,直到钟怜试探地说道:“姑娘,何不……服个软呢?”
“是船上春宫版画的那位雕版师?”冯无盐插嘴问道。
钟怜转头看向已经暗色的天空,再看着眼前如同孩子般的冯无盐。她想起宫里一些寂寞妃嫔养的猫狗……刚才她的目光有离开过冯无盐吗?也许瞬间被人掉包了……一个兴趣而已,竟可以热中至此?陛下知道吗?
她直直地站在那里。
都一炷香了,钟怜不得不佩服冯无盐的痴迷。她上前柔声道:“姑娘,明日一早再来?”
钟怜与喜子同时怔住。
龙天运转头看着他,淡淡说道:“如何入宫?”
他听见轻轻一声嗯,才意识到她回应他了。
龙天运收回目光,瞥向跟在身后的喜子。“瞧你们说得开心,嗯?”
喜子正要说冯无盐在寺里呢,哪来的人侍候?就听见龙天运笑道:“在宫里跟在宅子里都差不多,是吧?我做了什么,你们这些底下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。”
“冯姑娘心细如发。”燕奔答着,认真地想了想,“也许是雕刻的师傅幻想之作。”
“他若不愿听,一意孤行,我留他也没意思了。”他看着喜子,“你也是,喜子。我身边的人,聪不聪明无所谓,听不听话、扯不扯后腿才是我在意的。”
……为什么她会被炸得肢离破碎?她都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啊。
齐总管连忙道:“老奴不敢!只是、只是怕爷夜里想寻个乐子……”
龙天运看着他。
“是……主子一直搁着,似没打算送往京师了,放在那里也是浪费,或许过个几年就丢了呢。”
啪哒啪哒,衣裙湿了一片又湿,她双臂环住头,埋在膝上。
掌心缓慢而小心地离地,站稳后背脊挺得十分直。
刘耶脸色大变,实在变得不能再变,青青白白又红又黑。他先是惊愕皇上杀气如此可怕,后来再听到龙子出现,他都快昏厥过去了。
燕奔离去后,钟怜正要陪冯无盐回去,却见冯无盐站在原地不动。
冯无盐眼微微亮了,又是那一脸的期待。“今晚就等你拿工具来了,我在小厅等你。”
“是提过。”
“陛陛……”刘耶全身衣裳已湿透,声音微微颤着。
他转向陛下正要说什么,见到陛下直盯着寺里,往侧走了两步。
冯无盐沉吟道:“依照雕刻的陈大师年龄推算,当时他非常有可能是在战场上,必是看见了才会留有印象。”
龙天运挑起眉,不予置评。
“工具都取来了吗?”
冯无盐沉默一会儿,轻声说道:“请拿进来吧。”
钟怜迟疑一会儿,转头跟齐总管说道:“爷几年前要你订的雕版工具放在哪,带我去取。”
“假的。”龙天运漫不经心地答着。
那个“好”字回得不是十分热情,钟怜可以感觉得出其中的敷衍。
冯无盐闻言,顿时心动。每个人雕版的工具略有差异,她在船上就一直想要收集那位雕版师的春宫图。她不得不承认,那位雕版师雕的人体线条比她的要传神许多,这令她十分心痒。工具是无需保密的,最重要的是技术,如果可以用到对方的工具……
橘黄的火光吞噬起画像,她木然地看着。
喜子一脸茫然。
喜子绕了一大圏避开冯无盐,才回到门外,看见龙天运正与刘公公说话,不由得缓下脚步。
喜子在旁当什么也没有听见。宫中大婚,皇帝却不在场,康王写信来认罪,又扯上什么预言不预言……他就算不够聪明也察觉到不对劲了。
“你有这本事让我去特意寻人来冒充这无盐女?她是雕版师。”
齐总管显然不了解他的恶趣味,讷讷道:“喜子公公的美,还真是少有……明月姑娘是晋女相貌。”
冯无盐面上有点无奈,仍是噙着笑,彷佛这朵笑容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。她偏头想了一下,对他们道:“我要不说,你们肯定站在这里一晚。”顿了一下,咽下喉口的异物感,再道:“这是我的错了,我一直在幻想,天上的鸟入海也可以生活,只要有一只,而他属于我,就够了。不过人都是合群的,不可能脱离这种本来的环境,这就是你说的,理所当然的法则下为什么要去违背呢。只是,”她又停一下,笑道:“百年前的璧族给我太大的震撼,他们是怎么做到的?竟这么合我心意。为什么要让我看见那么多书里的真实呢?”
冯无盐微侧过脸,对他说道:“我娘喜欢收集书,我幼年时在里头翻到过。只是我有点纳闷,开国主当时是在对谁做这个手势?战场不是他的家,那,一定是有个被视作家的人站在那个方向。”
喜子想了下,又道:“她说她前世必是晋人老爷,多妻多妾,今生才会是这性子。”
非要等到心灰,才肯拿掉自己亲自蒙上的眼纱。她动了动嘴,轻轻嘶吸着黑夜里冰冷的空气,拿起画像送到烛火上。
从他这里看去,只能看见她的背影:依旧是宽袖素衣,袖上绣着牡丹,墨色长发简单披在背后,耳上戴着红珠,并不过分招摇。
她的眼眸亮得惊人,盯着钟怜不放,甚至主动执起钟怜的双手。“真的行吗?”
“那……有提到明喜公公吗?”他实在又忍不住问着。
顿时,喜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。
喜子胀红脸。“奴婢不是有意追问,而是怕在冯姑娘面前说溜嘴。”
……多久没看到人了,居然一看见背影,就认出是她。
“奴婢不敢!”他吓到连忙要跪下。
她对他施了一个谢礼,并没有开口说话,就这样推门进去了。
“嗯。”冯无盐轻声道:“我先回去了。”语毕,也没有等人回应,就自己走回去了。
在旁的喜子突然说道:“缓不过来什么?我不太明白。”
只是坐一下,她想。今天去看石刻像,确实有些累了,累到眼睛疼痛火辣,她真的好累……她轻轻噗哧笑一声。光是笑出声,她就觉得力气被抽空了。
喜子避开她回不回去的问题,同时下意识回避去看她。他总觉得,这时不要看或许比较好。“我以为冯姑娘是家中生计来源,他们应该心急如焚。”那头嗯了一声,又顿了半天,才回:“是心急如焚。但是他们一向不愿想太多。我的木刻版画都收在家中,真的等不着我,生计若有了困难,他们会去卖掉版画。当然,如果聪明点,可以用加印的方式。”
“我会走回我自己的世界,只要给我时间。”
喜子目光落在她衣襟上的湿意,低声答道:“好像有。跟着主子,是最好的出路。”
她偶尔也会想,如果剥去幼年时期的记忆,是不是可以跟十六她们一样,不要想太多,停止去思考,活在规则下,一定可以过得很好。
喜子听见这话,轻吁一口气。其实刚才话说出来就有点后悔了……只是看她这样,就忍不住说一下自己过去的事。
秘信就摊在桌上,喜子连瞄一眼都不敢。这信是京师送来的,上头是康王的印监。
他暴怒时,确实会吓到人,也一向只有他人承受的份,万无他怜惜的时候。
冯无盐应了一声,乐音停止了,她试着无视,举步要回小厅,走上一步便踉跄一下。
“正巧,无盐女也在这里,你瞧瞧,那就是想杀我的女人?”
“……好。”
钟怜不动声色往他看去一眼,又看向冯无盐。
或许,现时她还不适合有孕,他想。
……溜走?他盯着空荡荡的掌心,黑色眼眸微凝住。她敢!他要留谁在掌心里,谁就得留,包括冯无盐。只有他不要人,没有别人不要他的道理。他的自尊也不允许自己去强迫索讨一个不给他脸的女人身子,那就冷着放,这世上万没有他委曲求全的人。
钟怜面不改色,柔声笑道:“天还不晚,今天回去当然可以。寺里改日再来便是,总要先满足姑娘的愿望。
刘耶忍不住抬头看去,对上那双没有热度、近乎看死人的目光,无法控制地连退,直到背抵住墙无法再退后。
“是的。”她又重复一次,“可是,我不想,过那个槛。过去了,就不再是我了。”
听到“陛下”两个字,冯无盐心头一颤,竟产生短暂的耳鸣。已经猜到了,不表示愿意亲耳听见,就如同明明知道这一切迟早会发生,可是,一旦亲身面临了,还是会炸得肢离破碎不成形。
良久,龙天运才自言自语道:“这样子认罪好么?我都不知道该不该下狠手了呢。”
冯无盐忽然转头对她说:“刚才的画像在战场上。”
他隐隐觉得必须找出来,否则迟早冯无盐会从他手里溜走。
龙天运看着宫里送来的秘信。
她露出笑容,摸黑走向桌旁,摸索到烛台点亮后,晕黄的火苗驱赶些许的黑暗。她从腰间小袋拿出碧玉刀,轻轻抚过刀面,紧握着刀柄。
钟怜屈身退后。
她想起来了。幼年时她娘亲也听过这样的琴声,当时她就在一旁,琴声来自她爹的房里,然后……她瞳眸微微一缩。
龙天运毫不怜惜地推他到门后,面色隐怒道:“做什么?在这里下跪?!让人知道我是谁?!”
没有办法,每个人都会被影响的,即使她不愿意,也被娘亲影响了。从小就看见娘亲求而不得,在不知不觉中她也受到影响,所以她放下书。那时,已经来不及了,她早就格格不入了。她另找兴趣投入其中,乐此不疲,活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,她很满意了。
喜子插道:“美不美不重要,重要的是女人比较好抱。”
“不是三头六臂很令你吃惊么?”龙天运道。
钟怜一怔,往燕奔看去寻求个解答,但燕奔还沉浸在开国主的战事上头。钟怜寻思片刻,柔声道:“姑娘要是想与人聊璧族里的传统习俗,主子必能给你很好的答案。他是璧人出身,家中对此甚是重视,代代都知道璧族的事。”冯无盐看她一眼。“好。”
“是的。那位雕版师住在京师,却在晋城托订工具,可见晋城在这方面确实比京师专精,何况晋城版画多,姑娘何不留在晋城专心版画,也较容易有灵感?”钟怜想了想,擅自作主,“那雕版工具一直放在府里,姑娘可以借来用,主子应不会说什么,若有不足,直接在晋城订制即可。”
钟怜低声说道:“姑娘想太多了。陛下是一个男人,在这天底下,他本就能拥有许多女人,这是理所当然的法则:但,那并不表示每一个女人都会被带进宫里。姑娘进了宫,已经远胜过许多女人。”
若她有其他喜欢的人还能当理由,但她确实没有。他可以感觉得出她是喜欢他的。那,问题在哪?
龙天运看向他,似笑非笑。“瞧你紧张的,我对太监又没兴趣。”
冯无盐没有回应他。
“朕记得,你跟在父皇身边多年,一心一意地做事,从无大错。父皇看中了你的忠心,要你等太子登基后跟着他几年再还乡。”那声音虽平平漠淡,却隐含着一丝冰冷,“朕十二岁离京,与你接触不多,却也知道你的一片赤诚之心。刘耶,若不是你的忠心,朕不会在此跟你多费唇舌。一个底下人,是要有度的,你要越过那个度,再忠心对朕也没有意义了。朕一点儿也不介意替你的脑袋转个弯,让你看清楚此时局面。”
“皇……爷?”刘耶小心地上前。
他舔舔唇,思考着是哪里出问题了。思亲?“冯姑娘是否需要写信给家里人?改日我差人送出,以免他们担心?”
龙天运看他一眼,轻视道:“明喜?他是什么东西,也配?说起来常听你提及,你崇拜的对象?我不妨告诉你,今天刘耶要是有明喜的势力,我不会给他最后的保命符,他必须死。”他又看向开国主的石刻,露出不可一世的笑意,冷冷说道:“当年正因长得像他,我才能顺利为帝,这点我似乎要感谢他。不过,就算长得再像,我叫龙天运,他不是我,我也不是他。”
龙天运终于从那背影抽回目光,落在刘耶苍老的面上。他讥讽笑道:“要不要赌,她会不会成为太后第这话里话外不对劲!刘耶下意识又看了一眼那个女人。那女人正因听见解说者说了什么而露出笑来。
喜子红着脸低下头,实在不敢反驳——天知道啊,帝王自己打自己脸也没人敢吭声的。
到底是哪里有问题?
经过一间小院时,喜子看见两个眼生的美貌婢女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候着,不由得低声感慨:“连婢女面庞身段都是上上之选,不看底子,只看外貌,都可以跟宫中女官一较长短了。”
“不,”钟怜回答得极快,“我留下陪姑娘。我对版画也很有兴趣。”
钟怜心一跳,镇定下来。她笑,“姑娘,我也是第一次来晋城,这要问问呢。等回宅子后我去问就是,小事。不过话说回来,我留意到了,这一路上虽然有雕版的工具送上船,但显然还不足以应付姑娘的需求。其实府里有一套雕版工具,是当年主子受人之托在晋城订的——”
齐总管先是怔了下,又恢复正常。倒是喜子吃了一惊,讶道:“不是留过夜吗?我就说那些石刻有什么好看的,还不如去晋城大街玩呢。”
“小事。”
冯无盐点头。“也是。”又补一句:“开国主的家真不少。”
齐总管与钟怜离去后,喜子也要回去,他回头看了眼冯无盐的背影,又看了看手头的灯笼,追上前去。
他不否认,当下雷霆之怒是吓到她了……没人教过他怎么安抚人;要怎么让一个人在他盛怒时不怕他,这种事哪遇过啊,他烦躁地又转起玉扳指。
喜子想起她说的那句“我们都困在其中”,难得起了同病相怜之感,安慰道:“如今你跟着主子,也算是有好出路了。”
“还是海上自由些。我几乎都快忘了大海的味道。”他收回信件,随意抛给喜子,“收起来。都歇息了吧。”
喜子脑袋乱纷纷的,临走前他开口:“虽然我不太懂,不过其实,入宫前我怕得要命,人了宫每天都是笑咪|咪。过了那个槛,就好了。”
“这不敢那也不敢,就敢藉着预言之名来左右我?!你到底是哪里生出的天大胆子!刘耶,认清楚她的脸!冯无盐就是我的女人,你要敢动她,你没有后代我就从你认识的人开始杀起,哪怕到最后,只跟你说过一句话、只看过你一眼的,都杀!我要让天下人知道你背负了多少罪孽!竟敢连我的孩子也想毁去吗!嗯?刘耶?”
钟怜推门而人,往桌子这头看来,脸色大变。“姑娘!你在烧什么?!”她冲进来,立即从冯无盐手里夺下烧了一半的画纸。不能用踩的,正在着急时,跟了进来的喜子反应很快,拿起茶壶的水淋了下去。
不经意间,她瞥到她替龙天运画的像,衣着还没画好,一双眼眉却已经有十成像了。
那个角度可以看见无盐女的笑容。
关上门后,室内一片漆黑。
良久,龙天运没有回应。
趁着还没再次模糊前,她盯着画像男人的一双眼。
“……有十几个姊妹,母亲是正房,她排行十二。”跟金璧一般人家的家庭一样,多子多福,也没有什么问题。
冯无盐安静了片刻,像是下定决心,抬眼正视着钟怜。“我跟龙天运之间不能悬而不决,明天他若方便,我想跟他谈谈。”
“太后那里……”
她又嗯了一声。
女人背着光,隐约看得出抱着琴的窈窕身姿柔软又动人,依身形明显是宽袖衣裙,裙未垂地。
这一次龙天运面上明显出现了疑惑。
藉着钟怜扶持,冯无盐一下马车,立即对着钟怜与充当车夫的燕奔道谢。
他斜斜窥去,可以清楚看见她柔顺的黑发及腰,侧脸在光芒下阴暗交错,带点晶莹的蒙蒙碎光。他没有看错……
“……原来,我也会当作没有看见来骗自己。”一个人,再怎么遮掩,眼神最容易透露周身的气质,何况龙天运从不遮掩。
她的运气差了点,看中的是地位不对等的男人。皇帝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,但对她而言,却是一个庞大的怪物,活生生压灭了她内心深处微弱的嘶鸣。
龙天运盯着他看,忽然问道:“你怕朕?朕在好声好气跟你讲理,你怕什么?”
冯无盐微笑。“是的,你说得很对呢。”
即使死了也要干扰未来的人,往深胡思乱想了就是开国主可怕的连环计,他想。可惜,他不打算往深想去。
她往桌子走了两步,膝下一软,她及时用双手撑住地。厅里,响起沙哑声音:“你行的。”
我去找燕奔,马上就能回去。”
“这是我自己的选择,只是,不小心,太投人了点。”她嘴角弯起,胸口起伏微微加快。
燕奔在后头闻言,向来少话的他,搭腔道:“是的,冯姑娘说得对。”他是璧人混血,多少知道璧族的事,“那确实是回家的手势,姑娘好眼力。姑娘是怎么知道的?这种手势早在金璧初期便没落了。”
“可是开国主的画像却正在做一个动作。他对着某个方向做‘回家’的手势。在璧族未建金璧前,有时为了狩猎,可以不言不语长达数日而藉由手势沟通,直到金璧之后,这样的习惯才日渐式微。”
“有,都在这……”钟怜将一排工具放在桌上,近距离下看见冯无盐抬头朝她笑着道谢,她顿时呆住。
天色将要暗时,寺内点起了烛火,里头只剩冯无盐与钟怜两人,燕奔已不若白日那般远远跟着,而是近身在后。
“陛陛……帝王气势,世上有谁能不怕?无论是谁,都只能跪在陛下面前,老奴……老奴……”
“不小心烧到的。”冯无盐不经心地回着。
龙天运闻言静了一瞬,而后眼底露出些许的烦躁。他摸上玉扳指,不耐烦道:“朕有个异想天开的想法,听么?”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应声,继续说:“开国主是唯一看完龙运史的人,他却让这本龙运史留到后世。刘耶,你不认为疑点重重吗?他大可烧了,先皇就不会知道太子显龙七日死,朕也不会在太子死时留在宫中,而是直接出海了:也许会因皇位而造成短暂的动荡,但最后不管是康王也好,其他皇子也好,都能在如今的金璧一朝里稳定登基。无论谁登基,都绝不会是朕。”他静了一会儿,让刘耶吸收后,才又道:“你想想,写预言的神棍不就是看见了未来而留下预言吗?他到底看见了什么未来?看见太后跟你偷窥了预言,看见朕被逼到出来找你,看到若没有你跟太后的偷窥,朕一世都不会遇上冯无盐?只要他们不留下预言,神棍看见的就是另一种未来。那,你说,开国主跟那神棍到底是为了什么要留下预言?”
“在海上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事么……”确实有啊。看着她那双明亮的笑眼,他都想立即回海上去了……她没见过海吧?带着她一块走,她会很开心吧?
她看着他。“是啊,我也不太明白呢。”
明明他一头雾水,却有头皮发麻之感。“那个……冯姑娘,今天石刻看得还好吧?”
或许该告诉主子,冯无盐的状况不太对。可是,现在怎能打扰主子?等明早,他想。傻子都知道此时不能打扰主子的兴致,就明早吧。
“奴婢一向是听话的。”也是聪明的,他在心里强调,“只是……陛下,预言……预言里有提到冯姑娘吗?”
“就如喜子说的,他是明喜的转世一样:有时我也会想,我的前辈子一定是百年前的璧人,因为我的,独占欲太强了,跟天下的男人一样强。这种,不是理所当然的,法则,在百年前,却是再自然不过的。”
喜子讶异地往钟怜看去。钟怜身为宫中女官,向来规矩,只做该做的事,不多言不多做,陛下看中的也是她这点。
“龙爷。”
“你先把太后以及康王杀了再说吧。喔,顺道把外戚一并解决了,我会感激你的。”
刘耶顺着看去,眼眸蓦地大张。
她轻轻挣脱他的力道,自己一个人走着。喜子面上流露出疑惑,眼见她就要消失在灯笼光芒的范围,他连忙跟上去。
冯无盐抬头看她,意识到她在说什么,微笑道:“我不吵架的。”
他看去,由她侧面的微弯嘴角看出她一直保持着同样的笑容。
主子想要什么、想听什么,主子不必说完全,他自动补上。
“你要说,你不怕死吗?为了朕,你可以拖所有人下水也值得,是吗?”、龙天运轻轻笑了,笑声冷意入骨髓,“由此可见,你在宫里多年,蓄积了许多势力,才能够让一个奴才有这种想法啊。”、“老奴……不敢……”
冯无盐若有所思地往琴音那方向看去……龙天运的寝楼?深夜?谁在弹?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。
龙天运闻言,本是播播的脸色有些讶异。“就这些?”
冯无盐的手指抚上凹凸的石壁,正是开国主的衣角部分,她的脸上仰,换个角度看着。
“我们都困在其中,一时找不到出路。”她道。
“什么?”
“脑子不好使没关系,不要破坏金璧的龙运,否则你就是金璧的罪人。朕,言尽于此,你心里要有准备了。”语毕,他转身入寺。
她轻轻吐着气。
“我是冯无盐,我可以的。”
她说话到最后,中断愈多,到最后她又笑开了,道:“让你们担心了。我,能不能独自看雕版器具?”
冯无盐看着她,微笑。“因为这样的事一直存在,就是正确的?”沉默了很久,“那么,就当我离经叛道吧。我做不到他的想要,他也做不到我的想要。断了,其实很好。”
“你还没有发现吗?”龙天运表情播播,上前一步,杜绝了刘耶所有逃生的路线,依旧以播然到令人悚栗的口吻道:“金璧之后,至今只有一个太监拥有宫中八方势力,那是因为,开国主肯给。父皇念你忠心,让你留着你的势力,等太子登基后好帮上一帮。你以为朕直通晋城的目的在哪?是来扫尾的啊。不论将来帝位是朕或康王的,都不想有个人随时以忠义为名干预金璧之事。”
刘耶嗫嚅,似是要说话。
长兄三年前死,即是谨帝:谨帝登基不过数日意外身死,金璧不正统的流言又起,但宁王为帝雷厉风行,大刀阔斧,强势压住不稳定的局面:甚至有传言,宁王才是真命天子,谨帝只是挡路的……连她只埋首在雕版世界里都能听见这些风声,她早该想到的……早该的……只是心里一直压着这份怀疑……不想面对。
一句晋女相貌,就可以解释这个女人的美貌有一定的程度。龙天运随口道:“那就让她来侍候我吧,带琴过来。都下去吧。”
“爷,真是她?”看起来中人之姿,仪态端雅没有妖媚之气,衣着也相当保守而目不斜视……谁啊?别弄假的来啊。
回到屋内,钟怜正要服侍她入睡,冯无盐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。
真是冷静,他想。可是既然冷静,为什么突然会……“我当年会卖身,也是因为家中穷困,我亲爹卖掉我的。这在金璧里也不少见,早就不是大晋朝末的民不聊生了,为何还有这种情形发生呢?那时我常这么想着。”
这一次他等了许久,才又看见她侧过头朝他微笑。“不用,”顿了一下,像在压抑喉口,再轻声回着:“寻了两天找不到我,就不会再找了。何况,我也该回去了。”那声调如涓涓细流,几乎带着几分气音。
“姑娘!”
少年时曾想过无盐女若是妖媚之辈,见面一刀便杀了:若是有武力的女人,也要先下手为强:偏偏是一个毫无威胁性的女人……
冯无盐转头看她,留意到琴声令钟怜错愕,而钟怜很快地平静下来,不再流露出大惊小怪,似是平常就会发生的事。
他又听见她道:“你找到出路了吗?”
钟怜耐心地等待着。她怀疑如果这一块石壁能搬,冯无盐就直接扛走了。又等了一会儿,天色更暗些,钟怜正要转身去拿烛台好方便冯无盐继续看时,听见冯无盐说道:“好了,走吧。”
“不知者无罪。”
喜子怔住。他看着高高在上的帝王……璧人是天生高大的,但这并不是他觉得陛下高高在上的原因,而是身为皇子的气度与帝王的积威让人感到可怕的距离。“保命符?”他的思考跟不上陛下的。
此时,冯无盐已去寺里其它地点看石刻。他抬起头看着开国主的石刻,不知是不是这些石壁年代太久远,竟有沁寒的空气扑面而来,彷佛带来了亡者的气息。
既然是毫无威胁性,又怎会溜走?他微地感到疑惑。
“冯姑娘,我送你回去吧,今晚虽有月光,但多盏灯引路也好。反正主子那里也不急于一时,药可以晚点送去。”
“主动权在我,我贪心,我好奇,不小心,跨线,我可以解决的。”
龙天运负手在寺里大厅门前,并没进入。他的目光落在正聆听着僧人解说石刻画的女人身上。
喜子看得分明,根本是她拿着烧的。“冯姑娘,你知不知道你烧的画像是谁,要是让人知道了,你——”
她放下手边工具,看着半在阴暗里的钟怜与喜子。她这头火光虽小,却足以照亮她的所有神情。她轻轻吐了一口气,客气笑道:“我只是一时缓不过来。”
“这种伤,不算什么。”
钟怜钜细靡遗地把每一件事都禀报了,包括连这两天她癸水来了都说,让他还真是……都不知道该说钟怜够忠心,还是心头带着那么点失望。
“冯姑娘,你……”
刘耶垂头想了一阵,哑声说道:“陛下可曾想过‘得帝而毁’另有其意?大晋历代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例子比比皆是,开国主因以江山为重而开启金璧一朝,如今陛下却为了一个女人而舍弃江山,如何对得起开国主、对得起列祖列宗?”
拿信过来的齐总管前进一步,问道:“爷,要人侍候吗?”
她有些晕眩,扶着墙慢慢地坐到地上。
即使合着眼,仍然感到酸涩的痛感在眼里峰拥而出,落在冰冷的脸颊上,一直止不住。
冯无盐没有说话,转头对她抿着嘴笑了笑,挣脱她的扶持,又走了几步。有灯光自乐音那头过来,近时彼此打了个照面,是齐总管与喜子。
门静静地掩上了。
喜子也知道这个主子看中的女人本性话不多,甚至在他眼里就是不讨喜的,偏偏陛下喜欢,能怎样呢“小心!”他及时拉住她胳膊,稳住她的身子。他正要说她是不是太累了,就看见她转过头来对他微笑道:“多谢。”
事实上,没有。